回來,卻也回不去了
圖文/曹雨昕
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後,原本待在比利時等待政治庇護簽證核准的 Jemil 和 Zeynep,毫不猶豫返回烏克蘭。身邊友人以為他們瘋了,但夫妻倆相信,身為克里米亞韃靼人,就該在此時回到故土。
Jemil 在利沃夫(Lviv)風琴廳任職,固定演出克里米亞韃靼人的傳統音樂,也和博物館、藝廊等文化機構合作,舉辦講座和音樂會。2014 年俄羅斯入侵烏克蘭,併吞克里米亞半島後,島上克里米亞韃靼人數的流亡歷史又一度重演。
在自己的土地上被消失的痛苦,讓克里米亞韃靼人更努力傳頌他們的文化,而音樂,是 Jamil 抵抗遺忘,也引領他返家的路。他和伴侶 Zeynep 至今私下仍會用克里米亞韃靼語交談。對他們而言,遺忘才是終極的佔領,而韃靼人拒絕投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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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60 年,Jemil 誕生在烏茲別克的一個醫生世家;他的父母是流亡的克里米亞韃靼人,會用手風琴演奏並哼唱傳統民謠,引領他走上音樂這條路。音樂學校裡沒有克里米亞傳統音樂的位置,Jemil 所學大多是西方古典樂。
傳統音樂的缺席,是克里米亞韃靼人流亡且多舛命運的縮影。克里米亞的音樂可追溯到 15 世紀克里米亞汗國時期。汗國的建國者,號稱成吉思汗第 11 世孫的哈吉・格來是虔誠穆斯林,克里米亞汗國因此有著濃厚的伊斯蘭特色。
位於黑海北岸的克里米亞半島,因其戰略位置成為兵家必爭之地。1774 年,俄土戰爭後,根據《庫楚克開納吉和約》(Treaty of Küçük Kaynarca),土耳其割讓大片土地給俄羅斯,同時放棄克里米亞汗國宗主權,克里米亞汗國因此成為獨立國家。
1783 年,俄羅斯羅曼諾夫王朝第 12 位沙皇葉卡捷琳娜二世趁克里米亞汗國政局不穩,派兵入侵並併吞克里米亞,開啟被後人稱為 Black Century 的一段歲月。帝國對克里米亞進行文化和人口清洗,導致 18 世紀後,克里米亞韃靼音樂在歷史上幾乎消失,沒有紀錄,只剩下人們憑著記憶,不斷在族群中傳唱。
如今克里米亞韃靼人想要創作屬於他們的音樂時,幾乎找不到過去傳統的蹤跡。這也正是主修作曲的 Jemil 想復興傳統音樂的原因。
「我希望成為一座連接傳統到現代的橋樑,從過去到現在,填補那段空白。」在 Jemil 心裡,純然創作而出的前衛音樂,少了與過去文化連結的印記,「如果你是一名克里米亞韃靼人,你的耳朵會聽得出來。」
Jemil 演奏著克里米亞傳統樂器 Saz。
Jemil 家中一隅,桌上放著他編篡七年的《克里米亞傳統音樂》。
二戰期間,蘇聯領導人史達林指控克里米亞人和納粹合作;1944 年,蘇聯軍隊闖入克里米亞,在短短三天內將 20 多萬克里米亞韃靼人強行流放到烏茲別克、塔吉克和哈薩克等中亞地區。許多人還來不及反應,甚至無法返家準備任何行李,就被塞入車廂。一車又一車的克里米亞韃靼人被送去遠方。密閉的車廂加上極差的衛生條件,近半數的人們死在路上。
活命抵達流放地的人,等待他們的是破敗的居住環境和各種打壓。另外有些人被迫在蘇聯的軍隊中服役。有些家庭,成員被強迫分開,自此杳無音訊。
1975 年,Jemil 的父母帶著 15 歲的他回到克里米亞參加一場親戚的婚禮——1944 年的大驅逐時,Jemil 的父親才年僅 12 歲。Jemil原先對故土抱著美好幻想,但在那 10 天的停留中,他只看到蘇聯的克里米亞——街道的名稱都被俄文取代,父母口中的美好,以及過往的建築跟文化都已不在。
「那些浪漫的想像在親眼見到後都掉下來了。」Jemil 回憶。
他們找到祖父母的房子,但在遭流放後,多數房子都被蘇聯收歸國有,並重新分配給俄羅斯、白俄羅斯和烏克蘭等移民。
他們在自己門前成了外人。
Jemil 故土夢碎那年,5 歲的 Zeynep 和父母同樣也返回克里米亞。一家人本預計在克里米亞度假,但抵達後隨即愛上此處。Zeynep 的父母將她寄託給當地的親戚後回到 3,000 公里外的塔吉克,整理行李並出售房舍。兩個月後他們義無反顧地回到克里米亞。
出國,成了回國。
Zeynep 家族原先所在的村落早已被紅軍燒毀。他們發現了一幢老舊的空屋,雖然需要修繕的地方很多,總算是個落腳的地方。
但他們只是比較幸運的少數。直到 1989 年的返鄉潮之前,這樣的「違法」定居與驅逐不斷循環發生,5 歲的 Zeynep 不曾忘記警察在她面前帶走無辜的人們。「為什麼我們必須要離開?為什麼我們一直在離開?」這問題是克里米亞韃靼人一輩子的疑惑。
16 歲時,Zeynep 到 Mykolaiv 參加當地的大學考試(編按:蘇聯的中學生會在 16 歲時高中畢業)。她知道克里米亞的護照無法在考試裡得到公平待遇,因此放棄醫學系目標,選擇了小學老師作為志願。
那一年克里米亞韃靼人在莫斯科舉行抗議活動,爭取人們返家和更多權利。蘇聯政府表面上安撫了群眾,但實際上許多抗議者遭到驅離、逮補、拘留和遣返。
Zeynep 通過所有測驗,直到面試官拿起了她的護照。
「這是什麼名字?看起來有點怪?」他們開始取笑她的名字。
「妳為什麼來這裡?妳怎麼會需要更高等的教育?」赤裸的歧視瀰漫整個空間。
「我早已習慣這些。」Zeynep 忍耐著歧視,但她仍被拒絕進入大學就讀。
Zeynep 的父母從小告誡她認真讀書,證明自己值得被尊重。這份努力裡藏著刺,他們期待在歧視的眼神裡得到尊重。
Zeynep 提到求學時遭到的歧視時輕輕拭去淚水。
1989 年,蘇聯政府承認當年的流放是非法驅逐。這一年克里米亞韃靼人終於真正被允許返回故鄉。但允許他們返鄉的同時,卻沒有一併恢復他們當時的財產擁有權,導致許多人面臨無家可住的窘境。
Jemil 在 1991 年返回克里米亞,他祖父居住的房子仍然矗立在原地,裡面的居民依舊不願歸還,如同他 15 歲時的景象。
他們回來了,卻也回不去了。
克里米亞韃靼人只能透過佔領閒置土地(Squatting)來建造房子。為了恢復土地的居住權,人們搭起了一座座的帳篷進行抗爭,抗爭也在一次次的清場中逐漸升級,甚至有抗爭者自焚的狀況發生。
一次抗爭中,人們破壞了柵欄並闖入議會內部,當時懷孕的 Zeynep 也在示威群眾之中。「那一刻,我感受到一股堅決的信念,彷彿我們可以打破一切,畢竟當時的我們已經退無可退了。」
Jemil 和 Zeynep 分享著他們的人生,即使大不相同,卻同時反映出克里米亞韃靼人的流離和堅持。
1989 年開啟的返鄉潮,讓許多作曲家、演員和導演來到 Simferopol 籌建劇院(Tatar State Academic Music and Drama Theatre),Zeynep 就在這波浪潮中加入了劇場。
兩年籌備後,劇場開幕的劇目是音樂劇 Arzy Kiz——一個敘述克里米亞人返家的傳說故事。Jemil 在不久後也加入團隊擔任音樂總監,遇見了 Zeynep。
90 年代蘇聯解體後,克里米亞成為烏克蘭一部分,但擁有自治共和國地位。那時劇院時常安排村鎮巡演,Zeynep 能感受許多克里米亞韃靼人在過程中逐漸團結。克里米亞自治權的恢復,讓韃靼語教育、圖書館和報章雜誌等都受到扶持,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。
但文化政策外,烏克蘭中央政府在政治上採取近乎放任和妥協方針,以避免衝突並維持國家完整,最終換來卻的是親俄勢力的恣意發展。超過一半的俄裔人口成為結構性的優勢,親俄的地區黨(Партія регіонів)更長期掌握權力,為 2014 年的併吞埋下隱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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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3 年 11 月,親俄的烏克蘭總統亞努科維奇(Yanukovych)中止與歐盟的政治、貿易協議,引發廣場革命。抗議爆發後,Jemil 夫婦也從克里米亞來到基輔加入抗議;幾代人的流亡創傷延續至今,他們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團結。
2014 年 2 月 23 日,亞努科維奇逃離基輔。隔日普丁宣布:「我們必須開始設法讓克里米亞回歸俄羅斯。」
幾天後,一批批身分不明的士兵湧入克里米亞,佔領最高議會,成立親俄政府,並在所謂的「獨立公投」後升起俄羅斯國旗。一本本俄羅斯護照被強制派送到民眾手中,克里米亞的居民們要不收下護照,要不被沒收薪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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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們很高興看到烏軍轟炸克里米亞。」Zeynep 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有這樣的念頭,「但哪怕是身在克里米亞的人們也是這樣想。他們寧可停電停水也希望克里米亞回到烏克蘭。」Zeynep 的母親依舊住在 Simferopol,她每天都會進行 5 次祈禱(намаз),向真主祈求烏軍有力量奪回他們的土地。
Jemil 的雙親在 2015 年過世。他們無法相信有生之年竟再看到俄軍進入克里米亞。「那些持槍的士兵、裝甲車和坦克。路面隨著他們的經過逐漸裂開,從裂縫中喚醒的是 1944 年那被流放的記憶。那是不願意,也不可能再直視的了⋯⋯」Jemil 雙手交握,大拇指不斷交錯摩擦。
「我們厭惡俄羅斯,他們侵害我們的歷史太久,太久了。」Jemil 略略激動。
他們在基輔唸書的女兒在這之前,時常搭火車往返克里米亞探望父母。俄羅斯併吞克里米亞後,兩地間的火車停駛,14 歲的她只能獨自搭著巴士返鄉。「下一代被迫繼承和我們一樣的重擔。」Zeynep 的語氣夾雜著急促和嘆息。18 世紀至今的侵略、驅逐,仍舊沒有停下的一日。「這些壓迫和羞辱本不該屬於他們⋯⋯」
利沃夫風琴廳,Jemil 時常在這裡演出傳統音樂和他的作品。
Jemil 正在聆聽台上的演奏,其中之一正是他和 Zeynep 相遇時的曲目。
2015 年俄羅斯吊銷電視台執照。電視台遭關閉後,團隊隨即遷往基輔重新運作;只是,他們不再談論文學和音樂,而是講述更多政治相關的議題,企圖讓外界知道發生在克里米亞的事。Covid-19 疫情爆發後,節目被迫中斷。
結束電視台的工作後,夫妻倆接受朋友的邀請前往比利時,並被安排在難民中心接受面試並等待簽證核發。等待期間,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。夫妻倆的政治庇護申請被延後,聯邦外國人事務署優先處理戰爭地區難民。
夫妻倆毫不猶豫返回烏克蘭。
這決定讓布魯塞爾的烏克蘭朋友驚呼:「你瘋了嗎?大家都搶著離開,而你現在要回去?」Jemil 卻不這麼認為,此時正是關乎未來的關鍵點,「我們的未來由我們決定,而我想像的未來,不只是身在烏克蘭,更是與烏克蘭人民並肩同行。」
回到烏克蘭的 Jemil 接下在利沃夫風琴廳的工作,將克里米亞韃靼傳統音樂展示在眾人面前,用克里米亞人的方式做對抗。
去年,Jemil 在「克里米亞韃靼人種族滅絕紀念日」中演奏傳統樂器 Saz,既是藝術表演,也是一場抵抗遺忘的行動。今年同日,Cultural Forces Music 邀請 Jemil 在紀念歌曲中彈奏,並由烏克蘭民眾和軍人共同演唱,代表烏克蘭人民對克里米亞韃靼人的支持與文化團結。
「如果真主希望我誕生在這片土地、這群同胞之中,那麼我就必須為他們做些什麼。既然我認為自己是民族作曲家,那麼音樂就是我為人們所做的付出。」
Jemil 說:「就像是一座房子不能沒有地基,一個民族的文化是不能沒有根柢的。」
發布時間 2025/07/29