無人記得的名字
圖文/黃政嘉
小時候有段時間,我迷上所謂的「鑑寶節目」。來賓帶著家傳寶物或據稱大有來頭的珍品,滔滔不絕說起背景故事。其中少數被認證為稀世珍寶,但更多是被鑑定者當場指出不過是贗品、沒有價值可言。來賓臉上露出的失落或不甘,讓我覺得「寶物」是不是真的,好像也沒那麼重要⋯⋯那些人性的瞬間,反而才是節目的核心。
夏至過後的高雄,清晨陽光已灼熱。內惟跳蚤市場裡,塑膠味、線香、舊木頭的霉味和人身上的汗味混為一體。我穿梭在密密麻麻的攤位間,每個攤子都像一場小型的鑑寶現場;蹲踞在攤位前的人,手舉放大鏡端詳眼前不知哪個時期的硬幣或玉石。恐龍模型和觀音像排排坐,無名畫作壓在舊音響上,東西錯置,卻不顯突兀。
我在一個攤位前停下。泛黃的照片、軍中勳章、玩具、神像⋯⋯其中一本舊日記吸引了我;字跡潦草,卻能依稀看出這是國民政府時期來台的軍人所寫的。幾句還算清晰的筆觸,可以窺見思鄉與失根的情緒。老闆頭也不抬地說起日記來歷:「都是我們去廢棄的眷村撿來的啦,也算做善事,不然都爛在那邊變垃圾。」
另一個攤子上,一張老照片裡,穿西裝的中年男子與幾個小孩站在平房前;照片下方寫著「民國五十年鳳山」。我問老闆這是誰,他搖頭:「不知道,是一戶原住民家庭搬走後留下的東西。」
照片、帽子、一本泛黃的食譜⋯⋯原本屬於一個家的東西,如今卻分散成了市場中的陌生拼圖,漂泊在跳蚤市場這一座記憶回收站,重新與生命交錯。
「你買這個做什麼?」友人看著我手裡的日記本問。
我笑了笑,沒回答。
十全玉市旁的跳蚤市場關閉後,不少攤商進駐內惟市場,現在內惟市場儼然已成高雄規模最大的跳蚤市場。每週六、日早上開市,許多攤商凌晨四、五點就來卡位。
有一攤位擺放許多雜物,從宗教、軍事到老酒、家電。攤主是一對中年夫妻,先生坐在小板凳上擦拭木雕上的灰塵,太太則不停介紹:「這是日本來的,當時做工很細」、「這個電話是真的能接,只是要改接頭」她把每個東西講得有歷史、有價值,但當我問他東西從哪來的,他竊笑說:「我們以前經營搬家公司,有些人搬家不要了就給我們。」
「這個是正的還是仿的?」一位戴著鴨舌帽的男子拿著放大鏡仔細的端詳,嘴裡一邊唸叨,卻沒有人答覆。
攤位之間沒有明顯區隔,幾乎物物相連,但動線清晰規矩,像是亂中有序的迷宮。每隔幾步,就有另一種氣味混入。一落舊報紙、家飾、發黃的塑膠花,甚至不知道是誰的結婚照。遠處傳來有人推推車的聲音,鐵輪碾過水泥地,發出連續聲響,叫賣聲和市場內的廣播,讓人五官不斷受到刺激。
十一點半左右,陸續有人收拾起攤位。有人說天氣太熱,也有人說人潮沒起來。地攤上的紙箱裹進藍色帆布,還有一些東西直接丟進推車,蓋上布就離開。收得快的攤位已經空了,留下飲料杯在地上的水痕與一小撮煙灰。
一陣熱風吹過市場長長的走道,旗幟微微搖晃,漸漸的市場變得冷清;一個攤位的老闆已經在椅子上低頭睡去。午後大多數攤販已經離開,剩下幾位靜靜坐在椅子上抽菸或滑手機。他們像在等什麼,也可能只是還不想離開。
發布時間 2025/07/15